三世

北方墓成碑61

【季晖】

站在家门前，手机荧屏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一点五十五分。

走廊的感应灯早就变暗，阴森森的手机冷光在黑暗里变成小小的块状物，一束束光线像是在极寒处生长的冰凌，直凛凛地刺向上方深不见底的黑暗，然后冰凌一点点化开，变得朦胧而柔软，悠悠浮动，而后，黑暗的世界又恢复了他的森冷本质。

我在想要不要进去——我的家。

身上的酒气依旧如影随形，我却不愿那么轻而易举地进入我表演的角色，一年又一年，生命就在这种虚伪的伪装中销声匿迹，真不值得。

叹口气，按上大拇指，门内微不可闻的发出咔嗒一声，是欢迎，是邀请，是强势的拉我进入我不愿进入的一切。室内充斥着空调不停转动升温的暖气，跟沉重而旖旎的熏香差别不大，只是多了萧索的不断耗尽又从坟墓中被拉起来的颓废，少了魂牵梦萦，撩人心魄的香气。

突然亮起来的灯吓了我一跳。

妻把手从落地灯的开关上移开，稍稍舒展蜷缩的身姿，真丝睡裙因为长时间被压着起了皱纹，像是美人迟暮。在真丝裙摆，我看见她蜷在一起的脚趾，有些泛白，肩膀上只披着一件不保暖的绒衣。我的眉头皱了起来：

“怎么穿的那么少，不冷吗？”我走过去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。

“不冷，开着空调呢。”她看看我，动了动鼻子，“喝酒了？”

“嗯，喝了一点。这种天开空调也要穿好衣服，生病了怎么办？”

我把她抱回了卧室。她很顺从的用手搂住我的脖子，倚在我的胸膛，难的全心全意柔驯的姿态，像是受伤的小鸟一样。

“季晖......”

“嗯？”

“我后悔了。”

我的脚步一顿，停滞在屋内的过道上，接着隐约的灯光还能看见墙上的黑白相片，里面的雪山却迷糊不清，被忽略了光影，连形状都丧失了。

我跟妻之间并不存在什么漫长的恋爱，我们是经过相亲认识的。那个时候，她用银色的小汤匙搅动着茶杯里的咖啡，卡布基诺是她的口味，很涩，很苦，还有绵密的奶泡。豆沙红的唇印印在杯沿，异常清晰，然后她开口：

“我们结婚吧。”

“什么？”我有些惊异，杯中的黑咖啡不慎颠出了杯口落入盘中，在洁白的盘中留下污渍。她挑挑眉。

“我们结婚吧。我已经厌倦了这种无止境像挑打折商品一样的相亲了。我觉得你很适合我，不讨厌，不罗嗦。当然，你相貌也好。”她朝我微笑了一下，带着灵动和狡黠，跟婚后文静腼腆的她一点也不一样。

可能跟我结婚后的她已经把自己弄丢了。不稀奇，这个世界满是断臂残骸。

“可以。”我颔首，看看她，“你有什么要求吗？”

“婚后我们可以各自寻找情人，互不干涉对方的私生活。对于对方的夜归没有要求。”

“可以。”

“婚后必须维持表面的和谐，照顾对方爸妈，如果有了孩子待孩子也要好。外面的事情不能带回家里。”

“可以。”

“每人每月将一定款数的钱打入家庭账户作为生活开支，剩下的各自管各自。”

“没问题。”

“好了，这就是我的要求。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？”

我看看她，她的自信让我很感兴趣，很少有人会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像交易一样敷衍了事。

“你为什么会选择我？我是说真实原因，不是上面那些空话。”

“啊，这个。”她垂下头端详着汤匙引起的漩涡，“我觉得，我们拖到现在不结婚的原因是一样的——也许是女人的直觉。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。”

我看着她的眼睛，看着她稍稍翘起的睫毛，以及艳丽的唇色。

“好吧，算不上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。不过我答应了。”

她看着我，嫣然一笑。

。。。。。。

“后悔什么？”

“后悔很多。”

她的脸庞在我的衬衫上蹭了蹭，然后柔柔的倚在我的胸膛上。那道身影一下子又重合起来。心脏漏了一拍，背脊酥酥麻麻的，像是谁将我生拉硬拽回过去，拉回那陈旧的记忆。那种熟悉的悸动又席卷而来，我的牙齿紧紧合在一起，牙床感受了互相的力气，藉此在现实中艰难挺立。

忍耐，季晖，忍耐。

她已经死了。

我吞了吞口水，让喉结像玻璃珠一样滚动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