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世

北方墓成碑98

我的手在桌布下握紧成拳，关节的部分是死气沉沉的青白色，像是死人浮肿灰暗的脸。

“你了解我？你了解我什么？你的心里只有你的丈夫根本没有我，你恨我！”

“对，我是恨你。”我没有错过她在瞬间变掉的脸色，即使她很快恢复了身经百战的常态，“但这并不妨碍我也爱你的事实，这两者并不矛盾。”

“我们别再扯这些有的没的、爱不爱的，说到底全是假的。到底怎样大家心里都知道。”我强迫自己放松了脊背，靠在椅背上，看着她的眼睛继续开口，“再说，我小时候你也没管过我，现在我长大了，你也没什么再管的必要了，你只要继续演好你妈妈的角色就好。”

这些话是我第一次说，我终于看到她错愕的眼神，然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崩塌，这段话很残忍，是我跟她说过最残忍的话，可是你让我怎么办呢？

我需要的，是你什么都不做，你懂吗？

我懂呀，所以我才那么难过，连你都不想要我，世界上又有谁会给我还无保留的爱呢？

那么现在，我真的做到什么都不做了，你也终于得到你想要的了，那么你为什么要那么难过呢？

你应该快乐，杀死你丈夫的凶手已经准备好让你度过你想要的，毫无负担的一生了，你应该快乐。

再也不会有一个叫温樆的人小心翼翼的看着你，奢求你的任何一个眼神，再也不会有人年年盼着假日，仅仅是为了跟你说一句祝福的话，也再也不会有人，缠着你，哭着请求你的一个拥抱。

你应该快乐，真的。

可是你又为什么要哭呢？

妈妈，你哭了，就不好看了，你看，蛋糕都化了。

我起身拿了纸巾，蹲在她身旁，很温柔很温柔的擦掉她的眼泪，却没有碰到她一点点的肌肤，她不可置信而又泪眼朦胧地看着我，我继续朝她微笑，跟她那时让我展现的微笑一模一样，甚至更加完美，但你为什么哭得更凶了呢？

“妈妈，对不起，如果我知道我的出生会让你失去你的丈夫，我一定会选择不出生，但我没法选择。真是抱歉。”

她怔怔地看着我，眼泪一颗一颗掉在我的手背上，灼热的温度很快被空气掠夺干净。

“妈妈，你别哭，我以后不会再出现了，你不会再透过我，看到你丈夫的影子了。”

我的喉咙竟然没有任何哽咽的感觉，还是那么柔顺，像是那么多年之后，那种感觉终于放过了我，宽容大度的允许我让我度过我快乐的下半生。

“我为什么要回来？这就是我要做的事。”

虽然这只是其中之一。

“这张银行卡里的钱，是我工作到现在的所有积蓄，我知道这都算不了什么，但至少是我的一点心意，让你经受那么多折磨，还让你受了那么多年的痛苦。”

“我什么都不做了，所以你别哭。真的。你一哭，我也难受。”

我帮她拭去最后的眼泪，然后她哽咽着深呼吸，全身颤抖着，狠狠给了我一巴掌。

啪。

真响啊。我的头偏在一边，感觉自己的半边脸迅速肿胀着，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。果然，人越长大，心就越狠，对不对？

“对不起。”

啪。

又是一个巴掌。

我把头转向了她，依旧保持着微笑。妈妈，你看，我多听话。

“对不起。”

她的手又举了起来，我看着她等待着有一个巴掌的落下，我看着她乌黑的眼，细细的纹，红色的唇，端庄的眉眼，我要记住她，作为今生今世最后一眼记住她，我给她留下的，一定是最好的微笑。

她的手剧烈的颤抖着，眼泪蔓延的速度是我见过最凶狠的，比我看着外婆火化的眼泪更加凶狠，连她的额头，都在这美好的冬天，冒了一层细密的汗珠。

为什么要颤抖呢？挥下来，用你最大的力气。我最亲爱的妈妈。

她摇着头，连带着发丝都凌乱不堪，她用手背狠狠抹去了眼泪，用着我不知是绝望还是憎恨的眼神盯着我：

“你什么都不懂。”

然后她拿了包，怒气冲冲的离开了我的家。

蜡烛的眼泪在托盘里凝结，变成一首美好的诗歌，他们也许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见证了什么。

就跟皇宫里的柱子一样，只不过是毫无感情的伫立罢了。有什么值得介意呢？

没有。

我站起身，最后闻了闻空气中她的气味，最后再吻一次杯口她的唇印。

唉，我的妈妈。殷殷期盼了那么久却从来没有得到的爱。

我闭了闭眼，抓紧她的餐具，想抓紧一个永不实现的梦，然后我用手指像是羽毛一样抚摸了一下杯沿盆壁，还没等光滑坚硬冰凉的触感传递到大脑，下一秒，他们被我狠狠掷到地上，发出愉悦的破碎声响。

哐。

零落成泥碾成尘。

没有香如故。